元平二十四年,又到了每三年大选的时候。
可今年的选秀却出了事。选秀大典刚过,新一批的秀女就全部被遣送出宫,当天,礼部各官员府上就来了黄门,黄门甫一进府,举过御牌就对他们劈头盖脸的叱骂,疾言厉色,措辞罕见之严厉。
内务府官员下场更为凄惨,有一个算一个,全都被黄门拖出去杖打。
众官员简直似遭遇飞来横祸。他们如丈二和尚,完全摸不着头脑,压根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。从征集秀女到秀女入宫,他们完全都是照章办事,每个环节都反复核对再三确认,几l乎没会出大纰漏的可能。
刚开始他们怀疑是有秀女在当日面圣时闹了什么幺蛾子。可查探过后发现,在选秀大典那日众女皆规规矩矩,没有哪个有触怒圣上的出格言行举止。
众官员并不死心,反而加派了人手查探,毕竟无端受了这无妄之灾,自要查清楚问题出在哪。
后来,就查探到选秀当日,圣上在御台上扫过众秀女后,招过当时在场的内务府官员,道了句他们差办得极好,随即就起身离开。听闻圣上离开时,脸色是沉的,是难看至极的。
礼部官员齐将矛头指向了内务府。
总管内务府大臣只觉窝火又憋屈,明明他们也是在安章办事,如何将过错一概推给他们?
吴江冷眼看着两方官员互相推诿罪责。
不明白哪里出岔子了?不明白就对了。
选秀之前,御座那位问左右,问他们可知元平十七年,还是十五年进宫个人,笑起来甚是讨喜。
这世上又有几l个如冯保那般善体圣意,擅于媚主?
左右内侍没有冯保那样的能力,意会不了帝王话外音。
惶惶不知所措的他们,便求问到了他这里。吴江闻言,只稍一思索便明了,那个元平十几l年入宫,笑起来所谓讨喜的人,不就是那昔日的岚才人嘛。
明白帝王所指后,吴江恨不得能大笑出声。
可笑啊可笑,这位圣上在娘娘薨逝不足百日的时间里就开大梁中门,大张旗鼓的迎众秀女入宫,册封后妃,充盈后宫。
仿佛为了证明什么,又仿佛是为了彻底割舍掉什么,那一批留牌子的秀女里无一人与皇贵妃娘娘相似,无论容貌性情,无论言行举止,无一有相似之处。
新人替了旧人,旧人的痕迹就被彻底抹除了。
既然旧人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,那如今圣上此番旧事重提又是为何?是终于绷不住了,后悔了,肯承认娘娘不再是那可有可无的存在?
岚才人?什么岚才人,准确来讲是笑起来与娘娘几l分相似的岚才人罢!
可惜了,岚才人她嫁人了,还是他当年亲自督办的。
“既然圣上提了,那此番甄选秀女时就选些爱笑的入宫。圣上最喜欢人笑得讨喜了。”他对那左右内侍提点道。
圣上想借微末相似影子聊以慰藉,他吴江就偏要杜绝任何一丝半毫与娘娘相似的秀女入宫。
除非圣上亲自下旨昭告天下。若真如此,那就等于承认了赐死皇贵妃娘娘是错,亦等于恢复了皇贵妃娘娘的地位、尊荣、身后名,而不是如现在般,娘娘还是无名无分的在皇宫里,不得下葬,未有追封,没有名分。
左右内侍将受到的点拨自行理解,后传至内务府,再联合礼部下达选秀章程,于是就一环错步步错。
元平二十四年的选秀成了场笑话,礼部与内务府虽说相互推诿责任,可也深知选秀大典为两部联合督办,谁也难辞其咎,来日的大梁史册上必有他们不光彩的一笔。两部官员正想着弥补之策,协商着是上奏重新补办还是待下三年隆重再办时,一则从宫中发出直奔陇西去的圣旨,仿佛挟着惊天巨势直接将毫不知情的他们炸得人仰马翻!
激愤的群臣差点掀翻他们两部的屋顶。礼部与内务府的长官躲在府里不敢出来,唯恐暴走的群臣生吃了他们,可此事他们实属冤枉是真的不知情。圣上此番下达的选秀圣旨,压根未经由两部经手,甚至连草拟都未经内阁,直接在御案盖上至尊宝印,由黄门快马加鞭直送往陇西文家。
任哪个也没有料到,圣上竟直接下旨给陇西文家,要求文家所有适龄女子入宫待选!文家起源地在陇西,嫡脉至旁系不知凡几l,要这一个家族的所有适龄女子全都入宫参选,此等要求简直匪夷所思,亘古未闻!
哪怕圣上就是忘不了昔日那皇贵妃,哪怕就算是下明旨明明确确昭告天下,就是要选如那位模样的女子入宫,也好如此荒唐行径!满宫皆是文家女,那偌大后宫可是姓文?前朝与后宫关联,那这偌大的大梁朝廷,亦还是姓文?
一国之君不顾国本,乖张行事恣肆无忌,与昏昧何异?
朝臣们可以预见,圣旨一出前朝后宫必定哗然,天下文人必将议论纷纷。
大梁朝,前路昏暗。
文家接到圣旨后,文云庭当即召宗族入府。
文家数得上号的旁支各家话事人,集聚文府。
面对突如其来的圣旨,有人惊愕,有人沉默,有人皱眉,有人迟疑,有人暗怀期待,有人隐而不发。
每个人都各有自己的思量。
文云庭不管他们怀着什么心思,提着三尺剑垂目坐在堵在大门处的太师椅上,沉沉开口。
“今日,我把话撂这,此刻起哪家敢把女郎往京中送,我手中剑就刺向哪家话事人。”
一言既出,满座震惊。
“族长,您此言何意?”
“抗旨是要诛九族的,万万不可!”
“文家尚未恢复元气,此间万不可与皇权相抗!”
“文家女此番入宫,于我文家而言,也是机会啊……”
文云庭看着七嘴八舌的文家人,树大叶茂是好,可旁支多了也易出歪枝斜叉。
“把族谱拿来。”他吩咐说,旁边的文云浩就将族谱递过去。
昔日的少年已经长大,此刻站在兄长旁边,浑身肃杀的盯着蠢蠢欲动的一群人。
“我文云庭一日为文家宗族族长,文家从嫡脉至旁支,从上至下便要听我号令。别以为文家嫡脉失势就是病猫,不信的就试试。”
文云庭环视一周,众人皆低头不敢与之对视。他将族谱翻至最新一页,“我既为族长,便有权代祖先立言,代祖先行事。我在族谱重启了一页,将各家适龄女郎全都罗列其上,由我做她们父。”
满座哗然!
有人不忿起身:“嫡脉没了女郎,便要抢我旁支的?是何道理!便是你为族长,也不可如此跋扈行事,实在令我等不服!”
文云庭并不动怒:“若来日皇权相逼,我便以三尺剑血溅文府门邸,给了皇权交代,也给我名下女郎有为父守孝的名目,以此保了我文家体面。若你们在座各位有谁愿意以身殉道,这父之名我让与你做。”
众人刹那噤声。
文云庭冷冷环视他们:“敢阳奉阴违入宫,有一个我杀一个,有两个我杀一双。只要你一日姓文,我的话你必须听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,后一人咬牙出头:“族长,说句您可能不爱听的话,后宫群狼虎视,皇太子在宫中孤掌难鸣,实非长久之计。恰逢此时机,何不让顺势而为,让我文家女入宫?既能帮衬皇太子,亦能壮大我文家声势。”
文云浩在旁嗤笑了声,文云庭将族谱缓缓阖上。
“不必白费心机,别妄想着文家女郎会出第二个皇贵妃。她们入京,带给文家的不会是光耀门楣的福,只会是九族皆灭的祸。”
闻言,众人眼神交流,随即蓄势而起,欲要硬闯出去。
他们才不要听这些冠冕堂皇之词,分明就是嫡脉衰败,怕他们旁支趁势崛起而用的压制手段。
不料他们刚起身,两侧冲出来上百家丁,将在场所有人围的严丝合缝。说是家丁,可看那杀机凛凛的架势,各个堪比死士。
众人一时被吓住,不敢再动。
文云庭重提三尺剑:“希望没有人要试我剑利否。”
在众人的噤声中,他一字一字说:“记住了,文家女不入宫,不为帝王妾。”
文府前,锦衣卫与黄门不敢妄闯,因为对面的文家话事人手握三尺剑横架脖间,他们胆敢入百步之内,他便要血溅当场。
此等情形他们不敢擅专,令人快马加鞭报于京中,由圣上裁决。
宫里,勤政殿那人盯着御案上摊开的密报,不言不语。
突然问左右:“文家嫡脉尚余几l人?”
左右内侍骇得张大嘴,后知后觉扑通跪下。
“奴……奴奴才听闻,有,有文相公,文小相公……文、文母……”
“还有两个至亲叔伯,三个嫁在外的姑奶奶。”是御座的人声无起伏的接了话。
左右内侍牙齿就打磕,死命咬着不发出声响。
御案上铺了空白圣旨,高坐御座那人提了笔,重重按压下去。
既然满府刚烈,成全他们又何妨。
殿内烛光跳了下,御座上正提笔重写之人突然浑身一僵,猛然抬头看向殿外。
殿外夜色正浓,有群裾逶迤过石阶,缓至殿中。
依旧是那熟悉的身影、眉眼,她倚门而立不再朝前踏进,置身在光与暗的交界处,就那般隔空遥遥望着他。
圣上骤然起身,仓皇朝前两步。
却在此时,那抹熟悉身影身后起了火光,熊熊火焰舔过她的群裾,顺势而上,很快将她整个后背烧灼。
“来人!快!!”
这一回,不等两侧宫人熟练的将灯芯剪灭,视线里的她却后退了一步。她在殿门处朝他露了抹哀婉的笑,而后转身头也不回的步入冲天火光中。
黑暗中,御座上的帝王剧烈闷咳着,粗重喘息着。
许久,殿内方恢复了平静。
他似有所感,将有些濡湿的手掌举到眼前,掌心处是粘稠的,是带些血腥气味的。
怔忡看了一会,他哑声令人绞了帕子拿来,擦唇角擦了双手。
“烧了罢。”他抓过案上圣旨扔过去,靠在椅背沉沉阖目,“把去陇西的黄门都叫回来。另外吩咐锦衣卫,撤回盯梢文家的人手。”
左右内侍烧过圣旨后,轻手轻脚退下,至殿门处方长长吐了口气。此时方觉后背已然被汗浸湿透。
怕文家人不知,阖府上下在鬼门关绕了圈。
跪在大梁门前请命的朝臣,此番本已做好与帝王长久拉扯的准备,怎料尚未过一夜,帝王已回心转意收回旨意。报信的黄门早就出了大梁门,正马不停蹄的往陇西方向而去。
众臣简直要喜极而泣。
今日是好日,当浮一大白。
陇西文家,文云浩将他兄长手里的剑从颈项挪开,声音几l分哽塞:“大哥,他们退了。”
文云庭看着退出文家,浩浩荡荡远去的一干人,突然双肩颤抖,慢慢低头双手捂了脸。
历史仿佛轮回一般,昔年在京都,圣上带人过来强逼茵姐儿入宫,而今在陇西,黄门携圣旨过来强迫文家众女入宫。
可结果却大相径庭。
文云庭痛哭出声。
错了啊,本来该硬气的就应是他们文家儿郎,本来就该他们以血溅来与皇权相抗,而不是要无辜的茵姐儿承担这莫须有的一切,被逼去以身殉道。
他们错了,大错特错。
但却无处弥补了,如今连亲口对她道声歉都没了机会。
今年夏,陇西下了几l场大雨,林间草木葱茏苍翠欲滴,长势颇为喜人。
文云庭在文云浩的陪同下,来到了一处小山丘处。
文云浩蹲下了身,默不作声的拔着山丘周围的杂草,文云庭跪坐在山丘前,掏出胸口珍藏着的菩萨小像,拿帕子仔细的擦拭着。
“别拔了,荒芜些也隐蔽。”文云庭道,“那人性情反复,指不定何日又派了眼目来文府。隐蔽些,也免让人扰了清净。”
文云浩闻言停了手。
他抬眸望向那座不算高的土丘,眼前闪过昔年这位西席教导他时的诸多画面。当年他性情顽劣,常变着法的捣乱、逃课,如今想来,幼年时便能得那位惊才绝艳之辈谆谆教导是何其有幸,让人几l多遗憾当年没能多听他的几l堂课。
文云浩挖了几l抔土,添在了土丘上。
“先生,走好。”没了锦衣卫的盯梢,他们几l番查探,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了这处。
徐世衡家中没有至亲,唯在陇西有处表亲。当年他在宫中死的不明不白,虽有丰厚的安葬费,可那表亲也不敢大操大办,便寻了处地草草安葬。
随后就拿了安葬费搬了家,至今不知所踪。
他们也是费了些周折,方打听到此地。
文云浩见他长兄将菩萨小像轻放在地,举起了土丘前捡的石块,不由眸一颤:“大哥!”
文云庭头也未抬:“我们既能寻到此处,那人亦能。若日来人在这里被他挖到完整菩萨小像,这里二人将都不得安宁。不如将将其砸碎了吧,反正都是茵姐儿,都是她。”
石块落下的那刹,文云浩仓皇别过眼,红了眼眶。
“我阿姐……临去前,可有话交代。”
闻言,文云庭眼前闪过侍奉过茵姐儿大半辈子的于嬷嬷。
【念夏告诉我,娘娘最渴望的就是归家,临去前都念念不忘。念夏她哭着求我,娘娘的归程,要指望着我。】
【大公子,茵姐儿她想家啊,陇西的那个家!】
【你应知的大公子,您应知娘娘想葬何处的。】
【待茵姐儿……入土为安了,望您能替老奴给她上柱香,让她千万别怪罪老奴,老奴无能,只能以这般方式待她出宫了……】
文云庭继续砸那小像,将其砸的细碎的,看不出本来模样的。
“于嬷嬷当日扑向了茵姐儿的棺椁处,从焚烧殆尽的灰烬里抢出了一捧藏于胸前。她告诉我说,她特意抢的是棺椁所在的中上间位置,应恰对着茵姐儿的心。”
“她说,别管那位做的什么法,她都要给他破了。她还说,这辈子茵姐儿身在宫里,心要留在宫外自由的地方。她要让她的茵姐儿去任何想去的地方。”
“她将这一捧埋进了青瓷花盆里,日夜守着护着,直至出了宫将那捧连带着土一块置换给了我。”
他望着地上那碎不成型的菩萨小像,几l分颤:“她告诉我,娘娘也曾于暗夜里泪流不止,不敢放声悲哭,只敢几l分压抑的抽噎。于嬷嬷说得老泪纵横,说娘娘去了也好,左右不过是这皇权棋盘上微不足道的小棋子,永永远远的被困在这方寸之地,不得自由,不得快活。倒不如去了,脱离这红墙绿瓦的桎梏,来世做个蒲公英,飞向任何想去的地方。”
文云浩听得泪流满面。
“于嬷嬷让你我二人多替她上柱香,为茵姐儿祈福,来祝她世平安喜乐。”文云庭在挨近土丘处另起了地方,仔细将地上的碎土捧起,埋入其中,“生不同衾,死后……知你主意大,我也不擅自给你们同穴了。便挨近些两相对罢,来世愿不愿再成佳偶,随你心意。”
文云浩帮忙填土,看着那成碎泥的小像一点点的被土掩埋,红着眼眶低低的道:“阿姐来世,定会平安喜乐,一世无忧。”
文云庭没有说话,沉默点燃了一炷香,递给了他。
“大哥,那于嬷嬷她……”
“本已是强弩之末,被抓回宫后,当日就殁了。”
于嬷嬷当年早就病体沉疴,也就撑着口气将东西送出了宫。那日她渴求望着陇西方向的眼神尚历历在目,她是多么渴望能带着茵姐儿回家,若是可以,只怕她爬也得撑口气爬回陇西。
可惜,那人又岂会让人遂意。
回宫当日,于嬷嬷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就散了。
“大哥,前两日圣旨刚下,那位正大肆征发民夫,要重修皇陵。有传闻说那位还要在入秋时大兴土木,似要仿商高筑鹿台。”文云浩靠在土丘上,望着京中方向,眸光晦暗不明,“宫里又有和尚、道士大批入内,听闻做法声连夜不绝,要行七七四十九日。大哥你说,那位是要作何?”
文云庭阖眸:“管他作何。就是建造酒池肉林,又与我文家何干。”示意对方搀扶他起身,“回罢,便不在此扰他们二人清净了,我们改日再来看望。”!